紅糖
早上吃早飯,沈爸爸無意中問起:「凡凡,上次和你一起走的男生長得可真俊,他叫什麼名字?」
沈媽媽正在盛粥,一聽到此等八卦,眼睛立刻就亮了,沈惜凡暗叫不好,果然沈媽媽開始攛掇她,「凡凡,誰,是誰,給你娘說說?」
沈惜凡正在叼著一根油條,口齒不清順便矇混過關,「一個醫生……」
沈媽媽聽得真切,確切的說是花了十二分的解析度去理解,她微微愣住了,李介很帥么,長得是挺有個性的,但是以她閱人無數的審美觀念來看,李介真的不算是帥,她只當是男人看男人與女人看男人角度是不同的,並不知道沈爸爸所言是他人。
沈媽媽有些飄然,剛張口想繼續下去,沈惜凡把碗筷一丟,抓起大衣,「我去上班了,先走了。」然後幾乎是小跑行軍的奪門而出。
沈爸爸「哈哈」大笑,「咱女兒不小了,也到了想男人的年紀了,看看,不好意思了。」
沈媽媽得意,榨菜在嘴裡嚼得風生水起,「都是我的功勞!」
沈惜凡開完晨會,夾著筆記本走出會議室,剛準備上電梯,林億深喊住她,「沈經理,等等,我有事找你!」
她覺得奇怪但仍是走過去,丁維和許向雅也湊上去,林億深笑眯眯,「元旦時候咱有什麼活動呀?」
丁維嘆氣,「不偏不倚的排到我值班,什麼活動?在套房裡面開party,化妝舞會?」
許向雅接話,「不是十點才交班,有的是時間,就去酒吧坐坐吧,別搞大強度的活動,咱這把老骨頭能受的住么?」
沈惜凡咋舌,「什麼叫大強度的活動,象牙你想做什麼?」
許向雅若有所思,「大強度的就是說高體力、高消耗、高難度的,比如蹦迪之類的,俺老了,比不上年輕娃娃們,經不住折騰的。」
其他人均「哦」了一聲,臉上恍然,尤其是丁維,一副「原來是我不純潔」的表情,「許向雅,我們都想歪了,但是不是我們的錯,你說話太有歧義了!」
許向雅嘆氣,泫然欲淚的樣子,「我也想花前月下呀,可惜沒人呀!」
話音未落,只見林億深和丁維兩個人表情扭曲,死死憋著笑,「許向雅你可以閉嘴了,再說下去就太有深意了。」
倒是沈惜凡半天才反應過來,湊著許向雅耳朵說了四個字,許向雅又羞又惱,「我靠!你們兩個敗類!中國文化的流氓!」
四個人年齡相仿,是酒店高層管理僅有的小字輩,自然志趣相投:沈惜凡和林億深大學時候是校友,但是不同級,不同專業;丁維因為家庭原因早早就進了社會,論歷練、人情世故都是四人之中最強;許向雅則是背井離鄉,大學畢業後在這座城市獨自闖蕩。
沈惜凡還記得自己去面試的時候,林億深坐在大廳中閑散自得、心無旁騖的樣子,他給人感覺既深沉威嚴又平易近人,看上去有著特別的風度。直到後來有人喊「林經理!」,她才知道原來他不是來面試的,他已經是高層管理人員了。
然後再次遇見他,是報道的時候,他拿著自己的簡歷笑,「小師妹,你不會連大學時候校學生會的公關部部長都不認識吧?」
她這才反應過來,原來室友天天掛在嘴邊的「曾經校草——林億深」原來是他,在大學裡橫著走,沒人敢擋道的。後來私下裡兩個人相熟,他叫她「小凡」或是「師妹」,她心情好的時候叫他「師兄」,不爽的時候便是懶得理他,倒是林億深十分好脾氣,不和她計較。
四個年輕人在一家酒店工作,身居要職,起早貪黑,工作起來沒日沒夜,四人常常為某一個方案熬到吐血,有時候意見不合也會鬧翻,然後誰都不說就和好了。
林億深經常說,我們是為了生活和夢想打拚的熱血青年,這年頭長江後浪推前浪,一不留神前浪就死在沙灘上,所以我們都不能鬆懈。
沈惜凡覺得,很幸運能夠遇到他們,不管大家追求的是什麼,但是有夢想的人,就有源源不絕的動力,讓她的生活鮮活起來。
而一直支持自己走下來的也只有夢想而已,即使她曾經輸掉了一切。
此時沈惜凡正在核對客房的賬目,她一向對數字沒有概念,往往是一長串的數字看下去便昏頭轉向,如果這時稍微一分神她就得重新來過,別人算一兩遍的賬目,兩三個小時搞定,她非得耗上一整天。
她從來沒有這麼痛恨過自己的數學能力。
偏偏在這時候,主管張姐敲門進來叫「沈經理」,她心下一慌,眼睛死死盯著賬目,不敢抬頭,問,「什麼事?」
張姐回答,「剛才一個美國人住進來,說是不滿意客房,讓您去處理一下。」
她點點頭,戀戀不捨的看著賬本,心想,估計處理完了,自己又要重新來一遍了。
冬天戶外極冷,但是她仍是穿著制服,單薄的外套、褲裝,她心都凍的發顫,腳下卻不亂一步,走下行政樓,然後到大堂,她微微驚訝,因為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何蘇葉。
然後就是李介和一些中年人,圍著一個美國人。老美有些年紀,頭髮花白,神采飛揚,穿著襯衫背著旅行包,旁邊有人要幫他拎,老美連連擺擺手拒絕。何蘇葉站在老美旁邊,用英語跟他解釋什麼。
張姐上前,「楊先生,沈經理已經來了,有什麼問題請您和她溝通。」
一說話,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到沈惜凡的身上,尤其是何蘇葉,望著她有片刻的失神,然後微笑不語,倒是李介笑得開心,舉起手,伸出兩個手指,向她蜷了蜷,算是打過招呼了。
那個叫「楊先生」的中年人走上前和她握手,解釋到,「沈經理,是這樣子的,我們原來預訂的是名人套房,結果Andy先生不滿意,我們現在想換房可以嗎?」
她點點頭,「可以,請問您想換什麼樣的?」
沒想到老美倒是聽懂了,笑嘻嘻的喊,「Chinesestyle!」
沈惜凡皺眉,她低聲問張姐,「是不是中式套房都被預訂完了?」
張姐點點頭,「這才是我們為難的地方呀!剛才已經跟他們解釋過了,可是還是僵在這裡,只好喊您下來處理。」
她想了想,走去服務台,「請把這位先生的房換到1203,謝謝!」
前台小姐有些驚訝,但是仍然很快的把門卡遞給她,只是眼神有些複雜。沈惜凡並不理會,轉身用英文微笑著對老美說,「這是您的門卡,請收好,祝您入住愉快!」
老美甚是高興,一大群人呼啦一下涌去電梯,何蘇葉和李介走的極慢,一看就是故意的落在後面,李介回頭合起雙掌對沈惜凡拜了又拜,表情甚是誇張可愛,濃黑的眉毛上下舞動,像極了彌勒佛,她微笑,何蘇葉輕輕敲李介的頭,向她笑著揮揮手。
一直目送他們進了電梯,然後她打電話給程總,「程總,您女兒以前常住的套房今天因為客人需要調房的緣故,已經被我擅自調換,請問,現在如何處理?」
程東淺想了一會,「她有沒有預訂那間房?」
沈惜凡沉吟了一下,「沒有!」
「那不就得了!」程東淺語氣竟是輕鬆,「讓她發脾氣前來找我就可以了,這事你不用負責任的!」
回到辦公室,她懊惱的抓起賬目,重重的嘆了一口氣,剛看了兩行,手機忽然響了,她悲慟的去看,結果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的信息,「天冷多穿點,容易感冒。」
心情一下子轉好,她掩飾不住一臉的驚喜和笑意,本想矜持一下再回過去,還是忍不住立刻就回到,「何醫生走到哪裡都脫不了職業病嗎?」
何蘇葉的信息一會就來了,「小丫頭伶牙俐齒的,我好心提醒你以防生病,你倒是告訴我已經得病了。」
沈惜凡捧著手機笑,有一種叫溫暖幸福的感覺從手心開始蔓延。出去一趟,她本來凍的臉紅撲撲的,瞬間表情鮮活起來。覺察到臉上有些溫度,她趕忙收了收神,起身倒茶準備繼續看賬目,無意中瞥到窗外的天空,陽光正好,暖暖的,她抿起嘴輕輕的笑起來,眼波里有種柔光在流轉,很是幸福。
晚上輪到她值班,在員工餐廳吃飯時候,許向雅眉飛色舞,一雙筷子當快板使,繪聲繪色的描繪著今天在中餐廳的所見,「真是帥,不光是溫文儒雅,簡直就是氣度非凡,可惡的是笑起來還那麼可愛,瘋掉了,簡直沒有天理了!」
沈惜凡漫不經心的挑菜,「象牙,你吃飯能不能安穩一點?」
「我不餓,今天汲取了好多精神食糧,夠我消化好一陣的了!」說著伸筷子去捯她盤子里的肉片,沈惜凡笑,「還不餓呢,都給你了,我晚上還要吃夜宵呢。」
吃完飯,她們在大堂看見林億深和何蘇葉站在一起,談笑風生,毫不拘謹,兩個極其搶眼的男人站在一起,回頭率簡直就是百分之二百,末了林億深還拍拍何蘇葉的肩膀,他點點頭,然後出了大堂,鑽進一輛黑色的轎車裡。
許向雅一百分的緊張和興奮,手到處亂抓,「稀飯,就是那個帥哥!長得很帥吧?」
沈惜凡由衷的笑,「很帥,真的很帥!和林億深站在一起平分秋色。」
林億深看見她們兩個在牆角邊花痴,眨眨眼睛,走上來問,「是我帥還是剛才那個男人帥?」
許向雅毫不猶豫,「當然是人家帥了!」
林億深露出一副很受傷的表情,沈惜凡見機打擊他,「天天看你已經審美疲勞了,換換口味也是正常的,不過人家真的很特別,氣質獨特!」
她剛想問林億深怎麼跟何蘇葉認識的,林億深就被秘書叫走了,她嘆氣,原來以為世界上人那麼多,多到茫茫人海擦肩而過不必理會,而現在,似乎認識了一個人,周圍的一切都和他順理成章的有了牽連,真的很奇妙,有些宿命的味道。
何蘇葉走的時候,輕輕朝著她笑的臉龐還印在腦海,她更覺得自己是個花痴了。
丁維最近忙著「中宇」的新產品發布會,據說「中宇」營銷部女總監的苛刻的不近人情,一個方案改了又改,最後成稿的時候,他以為就此完結,結果總監大人事必躬親,親自去看場地,監工,他也只好陪同,一個星期搞下來,整個人都虛脫了。
沈惜凡暗自慶幸,不用和嚴恆那傢伙扯上關係她已經非常高興,能夠舒舒服服躺在套房裡面吹暖氣,不用在寒冷的戶外一站幾個小時簡直就是恩賜。面對大本的賬目,她第一次感到人要知足長樂的道理。
不過凌宇帆倒是來找過她幾次麻煩,又是投訴下水道問題又是打掃不幹凈問題,所幸沈惜凡已經練成了隔人看物的本領,兩隻大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凌宇帆,沒有焦距,倒是把他先看發怵了,以後安穩了很多。
新年前夜,四個人去吃火鍋,然後又去酒吧坐坐,先前大家還是喝的好好的,丁維怨氣特別多,酒喝的又猛又急,後來許向雅提議玩牌,輸的人要給大家講自己的以前的故事。
如果說最好的賭徒是數學家,那麼最垃圾的賭徒就是沈惜凡這樣的數學白痴,她打牌保守,往往是捏了大牌不敢出,結果沒來幾場,輸得一塌糊塗。
其他人鬨笑,「沈惜凡,給我們講講你的初戀!」
她不好意思,裝可憐哀求,「算了吧,我喝酒好了!」
林億深不讓,「小師妹,大學時候你老師教你耍賴這一招嗎?」
她只好托著腦袋,挖空心思的把自己戀愛史簡單再簡單,「大二時候,喜歡上一個男生,那個男生很優秀,在學校也挺有名的,專業是工程物理,聰明的不得了,然後就糊裡糊塗的和他在一起了,後來就因為一些原因分手了。」
酒吧燈光昏暗,吧台流淌著Sade的「SomebodyAlreadyBrokeMyHeart」——「I』vebeentornapartsomanytimes,I』vebeenhurtsomanytimesbefore.SoI』mcountingonyounow,Somebodyalreadybrokemyheart,Somebodyalreadybrokemyheart……」
許向雅不甘心,問道,「什麼時候結束的,為什麼分手?」
沈惜凡覺得氣氛一下冷下來,周圍歡笑聲徘徊,卻遙遠,迷濛的燈光有種浮生若夢的感覺,酒氣熏著大腦神經,她一下放鬆下來,輕輕笑道,「大四剛開學的時候,原因嗎,他已經有了另外喜歡的女生,所以和我分手了。」
頓了頓,她輕輕轉動著酒杯,琥珀色的液體在流光的照射下晃晃的有些迷離,繼續到,「那時候失戀了就覺得天都塌下來了,痛得連流眼淚都覺得奢侈,一連一個月都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,天天失眠,看到食物就想吐,然後就去實習,找工作,做畢業設計,忙得就漸漸不去想那個人。」
她聲音有些飄忽,「現在想想以前真是愚蠢,那樣的男人有什麼好留戀的,還把尊嚴、自尊輸的一塌糊塗,低三下四的去求他,發誓自己要把他不喜歡的性子全改了——可是,我有什麼錯,他不喜歡了,再多的優點都是缺點。」
她還記得大四開學的第一天,她去圖書館還書,看見嚴恆,他正好從圖書館出來,沈惜凡看著那張熟悉的臉,突然有了種陌生的錯覺,嚴恆只是對著她笑笑,然後就走了。要是往常,他一定會停下來等她,還會可憐的喊到,「小凡,快點,我等你等的好辛苦!」
他們倆在暑假時候吵了一次架,沈惜凡原來以為是平常的拌嘴,事後仍是嘻嘻哈哈的和嚴恆頑笑,但是漸漸的,嚴恆的簡訊、電話越來越少,有時候她發過去一整天都沒有人回信息,她只好眼巴巴的望著手機,一刻也不敢離身。
那個暑假對她來說,度日如年。
當時她只是隱隱的覺得不太對勁,但是怎麼也沒想到嚴恆晚上便提出了分手,第二天便和化學系的系花古寧苑在一起。
自己是個被玩爛的玩具,終於被丟到垃圾桶里了。
結果她發瘋了似的給他發信息,打電話,都是一個內容「我有什麼不好,你告訴我,我都改了,從此不會再惹你不高興」,終於有一天,自己得到了嚴恆的答案。
他說,當年你吸引我的優點全部變成了你的缺點,我討厭你一刻不停的粘著我,討厭你沒事有事的打擾,你讓我沒有自由,總之,你現在讓我覺得很煩。
她終於死心,連呼吸都覺得痛,皮膚、骨頭,全身上下,沒有一處不在悲涼的吶喊——我只是因為太喜歡你,才想和你在一起,一刻也不想離。
至今她仍然想不通,為什麼愛的早、愛的深的是他,而最後輸的最慘的是自己。
沈惜凡眼裡有些情緒,她仍是微笑著,大口大口的喝水,若無其事的打牌,林億深看著她,沒來由的一陣難過。
他早就認識這個小師妹,她的前男朋友是戴恆,也是嚴恆,在學校極有名。他見過他們幾次,只是他大了他們兩屆,想必他們都不認識他。學校裡面一對對情侶,他不過是見著笑笑而過,但是獨對這一對他非常有印象。
因為這兩個在一起的時候,女孩子總是笑得神采飛揚,甜蜜可人,真心的笑容,連他這個外人,都覺得幸福。
後來他再見她的時候,是在面試大廳裡面,她笑起來有些勉強,但仍是舒心,當時的人力資源部的經理問她如何權衡工作和感情,他記得她清清楚楚的回答,我沒有男朋友,所以用不著權衡,我只想努力的工作。
他這才知道,那種幸福的笑容消失的原因。
嚴恆來的時候,林億深一眼就認出來他,出於私心,他擅自處理了很多與嚴恆有關的事務,雖然很多是在他職權範圍之外的,連這次和「中宇」的合作,他也是力推丁維。
因為,他不想看到沈惜凡再受委屈,她已經受過一次罪,沒理由再遭一次。
嚴恆,配不起她的愛情。
接下來沈惜凡打牌就大膽許多了,扳回了好幾把,倒是丁維酒勁上來了,頭腦不清楚,連輸了好幾次,許向雅又鬧著要丁維講他的初戀。
丁維狠狠的灌了一杯酒,「我家窮,又沒念過大學,念高中的時候有個家裡住豪宅、開寶馬的千金小姐喜歡上我了,原來我只是抱著玩玩的心理,沒想到真的愛上了,一糾纏就是好幾年。她家裡理所當然的反對,把她軟禁起來,我和她計劃私奔,被抓了回來,第三天她就嫁人了,然後我就離開家鄉,回不去,也不想回去。那幾年離開的時候,一閉眼睛就看見她流淚的臉,聽見她撕心裂肺喊我名字……」
後來一發不可收拾,乾脆牌也不玩了,許向雅也開始披露她的感情事,丁維一杯一杯的酒下肚,沈惜凡聽的專註,不住的嘆氣,林億深情緒也有些失控。
舊年的最後一天晚上,新年將至的晚上,竟然這麼沉重。
忽然,沈惜凡無意看了一下手錶,一下就清醒了,「都九點半了!丁維你要去值班呢!」
然後,林億深苦笑著對她說,「丁維喝醉了……」
許向雅介面,「我替他去吧!」剛想起身,腳底一軟,頭腦一暈跌坐回去,她拍拍腦袋,仍是撐著桌子要站起來。
沈惜凡按住她,轉頭對林億深說,「師兄,你把他們兩個送回去吧,我去酒店值班。」
林億深想想,「算了還是我去吧!」
她苦笑,「我又不抬不動丁維,苦差事教給你了,我先走了!」
冬天晚上冷,風刮的陣陣,沈惜凡剛出來就徹底的清醒了,她微微感覺到有點點雨滴落在臉上,沒一會,整個城市上空籠罩著一層雨霧,路燈、霓虹燈,光芒暈染在黑夜中,沒有來由的讓人覺得傷感。
酒吧前不時有單身男女走過,情侶旁若無人的在大街上親吻,年輕漂亮的女孩挽著老頭子嗲聲撒嬌。一個嬌俏的女子從她前面走過,一陣香氣在周圍久久不散——一生之火。
空氣中流淌著曖昧、輕佻、頹靡的味道。
她很想問自己,都市裡的愛情,究竟有沒有天長地久。
前台小姐看到她回來拿門卡覺得奇怪,「沈經理,今天不是丁經理值班?」
她只好笑笑,「丁經理身體不舒服,我來替他。」
取了門卡開門,剛放下包,她覺得肚子隱隱作痛,心裡大叫不好,果然,女生最怕的東西如期而至了。
處理完了之後,她哭笑不得,卻疼的沒力氣再動,趴在床上,抓來枕頭墊在腰下,趁著酒勁昏昏沉沉的睡著了。
她做了一個冗長的夢。
夢裡有嚴恆,還是大三時候的樣子,笑著對她說,「小凡,我要賺很多錢才能養活你這隻小豬,所以我現在等好好念書。」
她剛想回答,就有一個女孩子說,「嚴恆,你不是說你早就跟她分手了嗎?」她認得這個聲音是古寧苑,轉身沖著她大喊,「你說什麼,他什麼時候跟我分手了?不都是你來搶他的,要不他怎麼會喜歡你?」
古寧苑氣惱,伸手去推她,她提防不住從樓梯上摔了下去,正要摔在地上的時候,一雙手把她扶住,她一看,是何蘇葉,他皺眉責怪她,「小丫頭,怎麼這麼不小心!」
嚴恆站在道口,和古寧苑並肩,冷冷的看著她,語調沒有一點感情,沒有一點起伏,「沈惜凡,我們已經分手了!別再糾纏我了!」
她立刻嚇醒了,身上冷汗涔涔,劉海柔順的垂在額前,她伸手去撩,髮絲濕了汗貼著額前,摸上去一根一根,像針。
這時候電話卻響了,她識得是工程部的人員,那邊人心急火燎的喊,「中宇宣傳牌和廣告欄被風吹搖晃,有些已經掉下來毀壞了一些設備,丁經理快來看看!」不給她申辯的機會,就掛了電話。
她嘆氣,自己對這次合作一無所知,此時也只得硬著頭皮上,所幸丁維的秘書還在,開了辦公室給她找出了一些資料,她顧不上多穿一件衣服,邊走邊看,到場地時候,已經明了一大半。
此時,還下著雨,風也是極大,沈惜凡臉已經被凍的沒有血色,她腰酸的幾乎要垮下來,她甚至可以感覺到血液的流動,撞擊著她的小肚子,隱隱痛。
雨打著她的身體,寒氣不著痕迹的侵襲進去。
她很痛苦,巴不得昏倒算了。
工程部張經理看到她很意外,她只好解釋丁維生病了,其實她並不在乎這些能不能在明天發布會之前修好,她在乎這份方案工程效果圖上的疑點。
果然半個小時之後,「中宇」的營銷總監風風火火的跑過來,三十多歲的女子,一來便是口氣嚴厲,「張經理,我對你們酒店施工的水平表示十萬分的懷疑!」
女總監親眼看著工人把那些廣告牌再度掛上去,又仔細檢查一遍,沈惜凡也萬分緊張,和張經理爬上爬下,一遍一遍的檢查、確認。
其間,嚴恆親自來了,跟張經理說話嚴厲苛刻,整個過程他只輕輕看了沈惜凡一眼,然後又不留痕迹的移開視線。
她知道,嚴恆在工作時候,是絕對不會講個人情面的,如果今天是沈惜凡她自己出了錯誤,他照樣會嚴厲的指責她,絕不客氣。
可是她還是覺得難受,心裡堵堵的,不是為受到的責罵,而是她忽然覺得嚴恆離她好遠好遠,遠到他離她那麼近,竟然看不見她的不適、難受——僅僅是身體上的。
終於在六點鐘的時候,會場終於恢復一新,幾個廣告牌又重新移了位,看上去安全多了。
她終於舒了一口氣,摸摸已經被凍的沒有直覺的臉,她覺得現在抬一步腳都困難,不光是冷,疼的鑽心,快要撐不住了。
但是還是得撐。
在辦公室,「中宇」的女總監一口咬定是工程部的施工問題才導致損失,沈惜凡在一旁咬著嘴唇,臉色蒼白,幾乎是一字一頓的說出來,「難道之前張經理沒有和中宇說過施工細則,比如廣告欄掛高几米,宣傳牌如何固定的問題,張經理負責本酒店工程多年,怎麼會失誤在此等小事上?」
這一下,負責人全部都明白了,是中宇為了追求所謂的效果,沒有徵得酒店同意,擅自改動了施工效果圖,一下子形式逆轉,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。
但是這件事還是得等到丁維回來處理,她打電話給丁維,所幸丁維已經動身來酒店了,她心裡大石頭才放下。
幾乎是咬著牙撐著走到後門,準備打車回家,嚴恆追了出來,喊住她,「小凡,你怎麼臉色那麼蒼白,是不是生病了?」
外面是瀟瀟的小雨,沈惜凡站在雨霧中,綠色的呢子大衣襯的臉越發的蒼白,她蹙起眉毛,「嚴先生,我沒事,謝謝關心,先走了,再見。」
嚴恆想喊住她,她覺得她剛才的樣子就很不對勁,手剛伸出去,她就鑽進了一輛計程車里,絕塵而去。
幾滴雨打在他的手上,冰涼透骨,他有些隱隱不好的預感,沈惜凡如今不是當時那個傻傻的女孩子了,三年時間,有些東西真的再也找不回來了。
比如說愛的刻骨,恨的慘烈,最後都得化作塵埃。
沈惜凡幾乎是跌跌撞撞的下車,之後走了幾步,冷汗直流,她扶著小區沿道的樹,喘著站了一會,想掏出手機打電話回家,讓媽媽來接她,轉念一想,昨晚他們就去了外婆家了,要明天才回來。
她有些費力的走著,叉著腰,兩步一停,腿早就沉的像灌了鉛。
忽然,背後輕輕被拍了一下,然後就是何蘇葉熟悉的聲音,「沈惜凡,你怎麼了?」
他扳過她的身體,看到那張小臉上面毫無血色,嘴唇被咬的發白,劉海密密在額前滴著水珠,眼睛裡面有些閃光,再看看她彎著腰,蜷著身子,他一下有些慌了。
沈惜凡一把拽住何蘇葉的衣角,眼睛無聲的望著他,有一絲隱忍,更多的是無助,她覺得何蘇葉就是她的救命稻草,她身體的重心不由自主的向他傾,細碎的小聲說,「痛……痛……痛的受不了了……」
何蘇葉看過上萬個病人,頓時就知道她怎麼了,他伸手接過包,一手扶住她,一手撐著傘,輕輕問,「能站得住嗎?還行嗎?」
沈惜凡點點頭,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,帶著弱弱的氣息,「何蘇葉,有沒有什麼可以讓我不疼了,我快死了!」
何蘇葉架著她,腳步極慢,耐心安慰她,「去我家,不遠,一會就到了。」
何蘇葉先扶她躺在床上,然後從書房裡面拿出一個盒子,然後取出幾根針,有的很長,有的只有一點點,針頭圓圓的,有些尖,他仔細用酒精擦過,轉向沈惜凡,她一看臉立刻拉下來,可憐兮兮的說,「何蘇葉,我不要挨針……」
他不聽她抗議,「背對我躺下,把衣服掀起來。」
她只得照做,小聲的問,「是所有衣服嗎?」
何蘇葉瞪她,「當然,不然怎麼有效果。」說完之後,沈惜凡發現他臉微微紅起來,他趕忙解釋,「你是病人,我是醫生……」
他下手,第一針是承漿穴,第二針緩緩的刺入大椎穴,慢慢進針,第三針快速刺入十七下椎,向下刺捻轉提針,沈惜凡吃痛,輕輕叫了一聲,他安慰她,「忍忍,聽話!」然後取毫針刺入承山穴、三焦俞、腎俞、氣海俞。
他手法熟練,但是面對沈惜凡,他下手有些猶豫,看著她微微皺眉的樣子,他知道,即使是再圓鈍的針,都會有些痛的,即便如此,他仍是擔心她叫痛。
大概過了二十分鐘,沈惜凡身體漸漸有了知覺,下腹也不再墜墜的冷痛,慢慢的臉上又有了血色,他輕輕取出所有的針,幫她把衣服拉下來,問,「現在感覺怎麼樣?」
沈惜凡緩了一口氣,「真的好多了,謝謝你。」
他笑笑,把針用酒精棉擦好,放回去,囑咐她,「你先躺一會,我去買點東西,一會就回來。」
他走後,沈惜凡抱著枕頭,躺在床上好奇的打量何蘇葉的家,清爽、乾淨,家如其人,她有些呆不住,穿鞋子下來亂走,看見他的書房裡面一台筆記本電腦,然後就是大堆的醫藥書,再者就是那些中草藥標本。
她走去書桌,看見上面有一疊全英文的文件,她去看,一眼就辨認出是UniversityofPennsylvania(賓西法尼亞大學),再看兩眼,她臉色有些微變,分明就是博士申請表,何蘇葉要出國?
何蘇葉出樓,就發現自己匆忙之間忘了帶傘出來,幸好雨差不多快停了,他剛走到超市門口,電話就來了,一看是李介,立刻接通。
李介無奈,「大師兄,都快中午了,你怎麼還沒來?」
何蘇葉笑笑解釋,「臨時有事,不過去了,幫我跟Andy先生道歉。」
李介嘆氣,「人家可看中你了,不去怎麼行呢,算了,我知道你有分寸,肯定是很急的事,完事之後自己跟老闆交代去吧,這忙我可幫不了!」
何蘇葉掛了電話,想起前一天Andy和老闆讓他好好考慮公派出國的事,沒來由的一陣煩惱,他覺得他有牽掛,走不了,斷不了自己的羈絆,不如不去算了。
沈惜凡正在房子裡面轉悠,忽然聽到鑰匙開鎖的聲音,一個激靈跑上床,乖乖的躺著,何蘇葉提著大包的東西進來,沖著她笑笑鑽進了廚房。
不一會,屋子裡面彌散著甜甜的香味,有些刺鼻,但是很溫暖的味道,沈惜凡正在疑惑中,只見何蘇葉端著一個杯子走過來,遞給她,「喝了可能會好多了。」
沈惜凡看著紅紅的水,有些辛辣的氣味竄進鼻子,就著杯子輕輕的啜了一小口,發出感嘆,「好香呀!何蘇葉,這是什麼?」
何蘇葉坐在床沿,定定的看著她,「是紅糖姜水,紅糖性溫、味甘、入脾,具有益氣補血、健脾暖胃、緩中止痛、活血化瘀的作用,而且你剛才淋了雨,用紅糖生薑茶祛祛寒氣,防止感冒。」
她笑起來,「何蘇葉你就是偏方多,很好喝!」大口大口的喝著茶,心裡一暖,眼角不由的有些濕潤。
從小到大,她一到這幾天都會痛的死去活來,她知道沒什麼大不了只好強忍著,只是沒有想過,何蘇葉會緊張成那樣,連扎針手法都極輕,她感到自己被關心著,極小心的被呵護著,很久以來,她都再也沒有嘗過這樣的關愛。
像冬天裡暖暖的粗線圍巾,夏天裡清涼的冰紅茶,何蘇葉總是那麼及時的出現在她最需要的時候,看到他的笑容,單邊深深的小酒窩,她覺得很安心。
她忽然很想知道他手心的溫度,是不是正好是午後太陽二十四度。